第四章(1 / 2)
◇ ◇ ◇
到达竹三条宫的十二神将勾阵,站在瓦顶板心泥墙上,仰望夜幕低垂的天空。
差不多快亥时了吧?
挂在竹三条宫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燃,照亮着外廊和渡殿。庭院里也点燃着几处篝火,勾阵看见到处都有人影。
是守卫。他们轮流巡视,以防火熄灭或是有闲杂人等进入。
点燃篝火可能是为了随时迎接从皇宫来的使者。
火光照亮着通道,接到了通知时,就可以马上进宫。
这个时间,内亲王脩子应该上床了,侍女们也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了。
正要前往风音房间的勾阵,看到连接对屋与主屋的渡殿上,有蹦蹦跳跳的身影。
是熟识的小妖们。
「喂——式神!」
小声叫唤勾阵的是猿鬼,独角鬼和龙鬼在它旁边挥着手。
勾阵从瓦顶板心泥墙跳到渡殿的屋顶上,开口说:
「你们去把风音叫醒,我有事问她。」
三只小妖面面相觑,由龙鬼负责回答:
「风音不在啊。」
「不在?」
勾阵诧异地皱起眉头,猿鬼和独角鬼对她点点头。
「她说昌浩拜托她做一件事,说完就出去了。」
这么回答的是猿鬼,独角鬼接着说:
「大概是傍晚左右吧,她叫我们帮她做掩饰,不要让人发现她不在竹三条宫里。」
勾阵很想知道小妖们如何帮风音做掩饰,但还是问了其他的事。
「她去哪了?」
小妖们歪着头说:
「详细情形我们也不知道耶。」
「乌鸦应该知道吧。」
回答的是独角鬼和龙鬼,勾阵又问它们:
「嵬在哪里?」
「它被公主带到床上,跟公主在一起。」
这么说的猿鬼,表情好像有些困惑。
勾阵发现它的表情变化,疑惑地歪了歪头。猿鬼察觉她的视线,合抱双臂,嗯嗯地沉吟起来。
「最近,公主每天晚上都会作不好的梦。」
勾阵眨了眨眼睛。
「不好的梦?怎么样的梦?」
被神将一问,小妖们面面相觑。
「算是噩梦吗?」
「听公主说,是很安心、很开心的梦。」
「好像连醒都不想醒来呢。」
勾阵越听越迷糊,心想这哪里是不好的梦呢?
龙鬼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,表情苦涩地说:
「就是啊,我们也问过乌鸦,这哪里是不好的梦呢?」
「问嵬?嵬说是不好的梦吗?」
勾阵插嘴问,三只小妖都对着她点头说:
「对。」
嵬每天晚上都被脩子抱上床,有时跟她一起钻进外褂里,有时坐在枕边直到天亮。
小妖们也会溜进脩子的床帐里,但最近都是嵬陪在睡觉的脩子旁边。
皇上病情恶化,脩子曾喃喃说着可能过不了明天。小妖怪们记得,就是那时候开始的。
猿鬼咔哩咔哩抓着角的旁边。
「可能是乌鸦比我们可靠吧。」
「那家伙在各方面都满强的。」
「有什么万一时,它的力量足以保护一、两个公主,所以由它陪在现在的公主身旁是最好的。」
小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,表情却不是那样。
有些不满的眼神,强力诉说着它们也很可靠、它们也能保护公主、它们也能让公主有安全感。
居天津神最高位的天照大御神的后裔会被妖怪喜欢到这种程度,也是件有趣的事。
它们与脩子之间的交情,是从她接受到神诏前往伊势时开始。
与昌浩扯上天狗们的爱宕乡事件是同一个时候。
「回想起来,我们跟公主也认识很久了呢。」
猿鬼忽然露出遥望远处的茫然眼神。
龙鬼眨眨眼,用力点着头。
「说得也是。」
「我们的寿命很长,所以不觉得很久,可是对人类来说,四年够长了。」
屈指数着一二三四的猿鬼,颇有感触地说。
「在伊势时才五岁的公主,现在都九岁了。」
「那时候很危险呢,公主差点被带走了。」
「啊,没错、没错。」
「藤花一直说是自己的错,我看得好不忍心。」
小妖们感慨良多地回想起在伊势的时光,勾阵合抱双臂俯视着它们。
龙鬼察觉到她的视线,举起双手说:
「啊,抱歉、抱歉,把你忘了。」
嘴巴不停地道歉,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。
勾阵有种莫名的疲惫感,叹了一口气,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好沉重。
为了转换心情,她甩甩头,开口说:
「帮我把嵬叫来。」
「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去?你早说嘛,式神。」
「想请对方帮你做什么事,不说出来,对方是不会知道的。纵使我们活得很长,是博学的京城妖怪,也没办法看透你的心啊。」
「你好歹也是阴阳师的式神,应该充分使用言灵这种东西嘛。」
不知道为什么被谆谆教诲,勾阵满脸复杂地静默下来。
它们说的话很有道理,但总觉得哪里不合情理。勾阵若是真要跟它们计较,击出一道神气就可以把它们消灭了,所以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,千万不要做无谓的杀生。
「没办法,就去帮你叫吧,你等着。」
勾阵边点着头,边用一只手按住了眼睛,心想如果小怪在这里,就可以让小怪去应付它们了。
独角鬼和龙鬼边目送猿鬼走向脩子居住的主屋,边「砰」地拍了一下手。
「对了、对了,式神那家伙还躺着吗?」
「晴明也真辛苦呢,他还好吧?」
双眼几乎发直的勾阵,举起一只手说:
「你们说的是哪个式神?把话说清楚嘛。」
想也知道是在说谁,可是自己是式神,那个也是式神,还有其他很多式神。
两只小妖相对而视。
「要我们叫你们的名字也行,但你们也应该叫我们的名字,这样才合理吧?」
「对、对,毕竟我们的名字是……」
独角鬼瞥一眼其中一间对屋。
「……是她取的非常、非常重要的名字。」
在独角鬼旁边的龙鬼,摆出「对啊对啊」的表情,不停地点头。
勾阵的眼皮颤动了一下。
替它们取名字的人就在那间对屋的房间,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睡了。
勾阵知道,小妖们不说出藤花的名字,是因为她替它们取名字的时候,是叫另一个名字。
小妖们再也不说出那个名字,一定是因为她这么希望。
「啊,对了,听我说嘛,式神。」
龙鬼突然改变了话题。
勾阵还没回应,小妖就接着说下去了。
「傍晚很晚时,左大臣又来了。」
「啊,对、对,他真是没受够教训,又带了什么贵族的书信来,硬要藤花收下,烦死人了。」
勾阵蹙起了眉头。
「什么?」
「皇上正在生病,这种事应该往后延嘛。」
在皇上命危的状态下,就连小妖都认为那不是现在必须做的事。
「最好是往后延,延到后来就忘了。」
勾阵莫名地觉得有什么卡在心里,在两只小妖面前蹲下来说:
「左大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?详细告诉我。」
看到神将如黑曜石般的双眸闪着厉光,龙鬼与独角鬼面面相觑。
◇ ◇ ◇
左大臣没有先通报就来了,竹三条宫慌成了一团。
每个人都脸色发白,担心会不会是寝宫的清凉殿发生了最糟糕的的事情,但没有人说出口。
脩子的精神不太好,抱着乌鸦躲在床帐里,不肯见左大臣。
左大臣被带到离主屋稍远的厢房,由总管和几名侍女迎接他,其中也包括藤花。
草草说完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后,左大臣马上确认竹帘,、帷屏后面有哪些待命的侍女,一看到藤花就递出了一把扇子。
总管和其他侍女都把视线投注在脸色发白的藤花身上。
表情有点紧绷的总管想要缓和气氛,开口说:
「左大臣大人,这位侍女……」
道长瞪总管一眼,以动作催促藤花收下扇子。
藤花在意着总管和侍女们的目光,在膝上交握双手,低着头动也不动。
没多久,左大臣终于恼怒地开口了。
「侍女大人,不用我说,你也知道是要给你吧?」
藤花惊慌地抬起头,隔着竹帘与左大臣的视线交会了。
感觉左大臣眼神里带着沉默的愤怒,藤花吓得缩起了身子。
总管看到她那样子,又面向左大臣说:
「左大臣大人,我们竹三条宫的主人公主殿下,因为太过担心饱受病痛折磨的皇上,自己也病倒了,所以今晚您请先回吧。」
道长默默瞪视总管。
全身发抖的总管,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左大臣的对内亲王的存在其实没什么好感,但这么露骨地表现出粗暴的态度,也太奇怪了。
谁都知道,他希望女儿藤壶中宫生下皇子,这样他就能以外戚身份掌握绝对的权力。即便如此,至今以来,左大臣在表面上还是没有怠慢过内亲王脩子。
藤花等所有侍女,都是内亲王脩子的仆人。左大臣的身份再高,也比不上脩子。
按理说,道长不能命令脩子的侍女做任何事。
然而,眼前内亲王脩子不在现场,以竹三条宫总管的身份,也不能强烈要求左大臣怎么做。
「那么,你把这把扇子交给侍女藤花。」
「是……啊,可是……」
总管支支吾吾地回应,左大臣以低沉的语调对他说:
「我改天再来拜访。你务必转告她,在我来之前作好决定。」
表面上做出命令总管的样子,声音却大到所有侍女都听得见。
「左大臣大人,这种事……」
「告辞了。」
很不客气地抛下这句话后,道长站起来,快速离开了厢房。
藤花隔着帷帐目送他的身影离去,忽地蹙起了眉头。
藤原道长这个男人身为左大臣、身为藤原氏一族的首领,向来很注意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,以防其他家族趁隙而入。说话前斟酌再斟酌,已经成为他的习性。
然而,今天的道长看起来很愤怒、很着急,仿佛走投无路了,焦躁不已。
皇上病重的事,竹三条宫的人都知道。寝宫一一派使者来,报告完详细病情就回去了。
命妇卧病在床,所以总管听取报告,再透过守在床帐旁的侍女,逐一上奏脩子。但她都没什么反应,一直窝在床帐里面。
总管深深叹口气,拿起道长留下来的扇子。
没有图案的扇纸上写着一首诗歌,字迹有欠流畅,但强劲有力。
扇子熏染的香味,会随风向散发出来。虽然有点浓郁,但嗅得出品味。
诗歌就不必看了,想也知道是某个贵公子写给藤花的。
由左大臣当媒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。但想到藤花的身世,会发生这种事也可以理解。
藤花垂着头,双手紧紧交握。侍女们没有靠近她,压低嗓门窃窃私语。她们的眼睛里绝对没有敌意,也没有类似敌意的谴责,但显然对左大臣为什么会那么做感到十分疑惑。
唯一值得安慰的是,侍女们都看得出来,藤花本身一点都不开心,甚至感到震惊、不知所措。
左大臣的独断独行令藤花非常困扰。她是全心全意在侍奉脩子。
然而,就是因为这样才麻烦。
没有身份的一般侍女,不能违逆左大臣。道长认真起来,可以轻易地把她带出竹三条宫。
合上扇子的总管,从竹帘下方把扇子递过去,平静地叫了一声:
「藤花。」
藤花吃惊地颤动肩膀,缓缓抬起了头。失去血色的肌肤发白,怯生生地紧绷起来。
总管放下扇子站起来。
「你先回房休息一下,叫你时你再出来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话语从她的嘴唇溢出来,但没有持续下去。
「你这样子会影响工作吧?回房间去。」
藤花拗不过总管的语气,沮丧地垂下头,行个礼回房去了。
目送她背影离去的总管,觉得头疼,甩了甩头。
他跟命妇、侍女菖蒲一样,身体也不明原因地感到不适。不过只有稍微发烧,还有偶尔咳嗽,不到必须躺下来的程度,所以没告诉任何人。
命妇她们也经常干咳,他想或许是被她们传染了也说不定。
为了谨慎起见,去给药师看过一次。经药师诊断应该不是生病,而是累过头了。